第五章 Useless Violence 无用的暴力(第4/6页)

在更广泛的限度内,人们会发现在希特勒所统治的整个德国,军营法典和礼仪已经替代了那些传统的、“资产阶级”的社交礼仪。“军事操练”那枯燥乏味的暴力从1943年起便侵入教育领域,开始针对德国人民自身。这些时期的报纸保留了相当的自由去报告和批评在基础教育框架内,强加在青少年身心的令人筋疲力尽的行军——每天长达50公里的行军,背着背包。落伍者得不到丝毫的同情,而任何敢于反对的家长和医生都会遭到政治上的威胁。

还有不能不说的刺青,奥斯维辛土生土长的创造,完全是另一回事。从1942年起,在奥斯维辛,以及其管制下的其他集中营(到1944年,大约有40座集中营)的囚犯号码不再仅仅绘制在囚服上,而是纹在左前臂上。只有非犹太裔的德国囚犯例外。新的囚犯,无论以前是自由之身,还是来自其他集中营或犹太人隔离区,在入营登记时都要由专业化的“书记员”有条不紊而迅速地进行刺青。归功于典型德国人出色的分门别类的才能,一个真实而端正的编号很快形成——男人在小臂外侧,女人在小臂内侧。“Zigeuner”(吉普赛人)的编号,开头字母必须是“Z”。而犹太人的编号,从1944年5月起(从那时起,大量的匈牙利犹太人进入奥斯维辛),开头字母必须是“A”,但很快被字母“B”取代。在1944年9月前,在奥斯维辛并没有孩子;他们都在刚到的时候就被送进毒气室。而在华沙起义之后,在街上随意逮捕的整个波兰家庭开始被送进集中营,他们所有人都要刺青,包括刚出生的婴儿。

刺青并不十分痛苦,持续时间也不超过一分钟,但它仍带来了深深的伤害。每个人都清楚它的含意:这是一个无法抹掉的标志,你们永远无法离开这里;这是奴隶身上的烙印,牛羊被送到屠宰场才打上的标记,它标志着你们的身份。你们不再有名字,这就是你们的新名字。刺青的暴力是毫无理由的,本身就是目的,单纯地施加痛苦——把三个帆布号码缝在衣服、裤子和大衣上还不够吗?不,这不够,还需要更进一步,一个言语之外的信息,从而让无辜者感到他的判决烙刻在他的肉体之上。这也是原始主义的回归,越发让正统的犹太教徒感到烦恼:事实上,为了区分犹太人和原始人,在摩西律法中,刺青是被禁止的(《圣经·旧约·利未记》第19章第28节)。

四十年已经过去,我的刺青已经成为我身体的一部分。我并不为它感到光荣,但也不为它感到耻辱;我既不展示它,也不把它隐藏起来。我并不情愿把它暴露在单纯好奇者的目光中;然而,如果有人质疑纳粹的罪行,我会毫无迟疑地、愤怒地展示这刺青。年轻人们常常问我为什么不除去这刺青,而这让我颇感惊讶:我为什么要这么做?在这个世界中,并不是很多人带着这样的证据。

我们有必要对自己施加(有用的?)暴力,从而引导自己去讲述最悲惨无助之人的命运。我再次尝次去揣摩纳粹的逻辑。作为一个正统的纳粹,杀死所有的犹太人一定是显然、明确而清楚的——这是一种教义,一种假定。同样要杀死孩子,当然;同样而且尤其要杀死孕妇,从而避免未来敌人的出生。但是,为什么,在帝国无垠的国土上,在每个村庄和城市里所发生的狂暴围捕中,为什么要侵犯垂死之人的房屋?为什么费尽力气把他们拉上纳粹的火车,让他们远离家园,经过一场毫无意义的旅行,最后死在波兰毒气室的门槛上?在我被押送到集中营的途中,车上有两位九十高龄的老者——德国人把他们从福索里集中营的医务室抬出来,扔上火车。其中一位老人,尽管他的女儿徒劳地护理,仍在途中去世了。就让他们自然而然地死去,或者把他们杀死在病床上,而不是把他们的痛苦强加到成千上万被押送的犹太人的集体痛苦中,这难道不是更简单,更“合算”吗?人们的确会由此想到的:在第三帝国,最好的选择,由统治阶层所强加的选择,是实施最大的折磨,最大的浪费,最大的肉体和道德上的痛苦。帝国的“敌人”不仅要死,而且要痛苦地死去。

关于集中营里的工作,已经有过很多报道和文章,我本人过去也撰写过这方面的文章。工作并没有报酬,也就是说,奴隶的工作,集中营体制的三大目标之一。其他两个目标是清除政治对手和灭绝所谓的劣等民族。让我们顺便说一句,苏联集中营与纳粹集中营在本质上的区别是没有第三个目标,以及第一个目标的盛行。随着希特勒的掌权,早期的集中营几乎同时出现。而在这时的集中营,工作只是纯粹的迫害,尤其是那些不能产生任何生产价值的工作——仅仅为了恐怖迫害的目的,让营养不良的犯人去挖土或切割石材。无论如何,对于纳粹和法西斯的冠冕堂皇的言辞,是资产阶级花言巧语的继承者,“工作使人高贵”,因此,帝国当局不高贵的对手们不配在“工作”一词公认的范畴内工作。他们的工作必须是折磨,必须不能为专业能力留下空间,必须只能是牲口的工作——拉、推、扛,把他们的腰压弯,让他们的脸俯向大地。这同样是毫无意义的暴力,它的意义仅仅在于打破现有的抵抗或惩罚过去的抵抗。拉文斯布吕克集中营的女犯讲述她们在检疫期那没完没了的日子(在被编入工厂劳动小队之前)都用来在沙堆铲沙子:在七月的烈日下,她们站成一圈,每个被流放者不得不把自己沙堆中的沙子铲到右边人的沙堆上——一个毫无意义、永无终止的“旋转木马”,因为这些沙子最后还会回到它原来的地方。

有人提出,这些对身体和精神的折磨,如但丁《神曲》中所描写的炼狱,是为了防止自我防御和积极抵抗核心的形成。但这种说法颇为可疑——集中营的党卫军是愚钝的禽兽,却不是狡猾的魔鬼。他们在成长中被灌输暴力的思想,暴力就流淌在他们的血管中。这些折磨,对他们来说,显然是最平常的事情。从他们的脸孔、他们的姿势、他们的语言中就可以看到这一点。羞辱他人、让“敌人”痛苦,是他们的日常工作;他们并不会为此提出合理的理由,也没有任何长远的打算——他们的目的很简单。我并不是说他们是由错误材料制成的人,与我们不同(他们中也有虐待狂和心理变态,但这样的人并不多)。很简单,他们在道德观完全颠倒的学校里接受多年的教育。为纳粹的极权政府服务的教育、宣传和信息媒体都毫无阻碍——它们享有无限的权力。而对于生长在多元政府下的任何人,这都是难以想象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