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The Intellectual in Auschwitz 知识分子在奥斯维辛

与死者争辩既令人尴尬,也不太忠实,而且缺席的那个人还是一位潜在的朋友,一位最珍贵的对话者,但这是一个必须经历的过程。我要说说汉斯·梅耶(Hans Mayer),又名简·埃默里,我在前言中提到那名自杀的哲学家,同时也是自杀的理论学家。在他的两个名字之间,展开的是他那缺少宁静,也无处寻找宁静的人生。1912年,他出生于维也纳。他的家庭主要由犹太人组成,但已经融入奥匈帝国之中。虽然没有人正式转入基督教,但每逢圣诞节,全家人都会围着装饰着闪闪发亮的饰品的圣诞树庆祝节日;在小小的家庭事故中,他的母亲也会向耶稣、圣约瑟和圣母玛利亚祈祷。他的父亲死于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前线,而他父亲的纪念照所展示的并非是一个狡黠的大胡子犹太人,而是身穿提洛尔皇家部队(tyrolean kaiserjäger)制服。直到19岁,汉斯都从未听说过意第绪语的存在。

他在维也纳获得了文学和哲学学位,但并非与初期的国家社会党(纳粹党)没有冲突:对他而言,作为一个犹太人并不重要,但对纳粹来说,他的想法和倾向并不重要,血统是唯一至关重要的事情,而他的不纯洁足以让他成为日耳曼精神的敌人。一个纳粹用拳头打掉了他的一颗牙齿,但这位年轻的知识分子为嘴里的缺口感到自豪,仿佛那是学生决斗留下的伤疤。随着1935年《纽伦堡种族法案》的通过,以及1938年奥地利被德国吞并,他的命运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。年轻的汉斯,一个天生的怀疑论者和悲观主义者,并没有自欺欺人。他具有足够的清醒(“Luzidität”是他最喜欢的词汇之一)及早认识到每个在德国人手中的犹太人都是“待人宰割的行尸走肉。”

他不认为自己是犹太人:他不会说希伯来语,不了解希伯来文化,也不关心犹太复国主义。在宗教上,他是一个不可知论者。他也不感到有能力为自己构建一个他并不具备的身份,那会是伪造、欺骗。未在犹太传统中出生的任何人都不算是一个犹太人,而且并不能轻易成为一个犹太人:顾名思义,传统是在几百年的时间中,代代相传才得以形成的,它无法在事后捏造。然而,为了生存,一个身份——也就是说,自尊——是必要的。对他而言,这两个概念是一致的。任何人失去了一个,便会失去另一个,精神上的死亡;而因此他会失去抵抗的意志,从而导致肉体的死亡。现在,对于他,正如对于其他许多像他一样相信德国文化的德国犹太人,失去了德国公民的身份:在纳粹的宣传中,在施特莱歇尔(Streicher)《先锋报》(Stürmer)令人憎恶的版面上,犹太人被描绘成长毛的寄生虫,肥胖臃肿,罗圈腿,鹰勾鼻子,招风耳,只会伤害他人。他不是德国人,出于自知之明,事实上,他的出现足以污染公共浴池甚至公园的长椅。

从这次剥夺犹太人的公民权利起——“Entwürdigung”(降格),人们无法再保护自己。整个世界无动于衷地坐视一切的发生。而德国犹太人本身,几乎所有人,都屈从于这个国家的虐政,在客观上感到自己低人一等。他逃脱的道路上充满了看似荒谬的自相矛盾:一方面逆来顺受,接受自己作为犹太人的命运;而另一方面,却同时反抗强加的选择。对于年轻的汉斯,一个已经走出希伯来文化的犹太人,成为犹太教徒既是必要的,同时又是不可能的。他的矛盾心理,从此发源,并伴随他一生,直至他的死亡(事实上,正是这种矛盾心理导致了他的死亡)。他并不拥有躯体上的勇气,却不缺乏道德上的勇气:在1938年,他离开他“被吞并”的祖国,流亡到比利时。从这时起,他改名为简·埃默里,几乎是把原名的字母顺序重新组合。完全出于自尊,没有其他原因,他接受了犹太教,但是作为一个犹太人“(他将)长路漫浩浩,多病苦侵凌。病痛虽无甚,必以身亡终”。他,一个受过良好德语教育的人文主义者和批评家,尝试成为一个法语作家,但一直没有成功。在比利时,他参加了一个抵抗组织。但实际上,这个抵抗组织的政治纲领毫无实现的希望。到这时,他在物质和精神双重领域付出巨大努力所培养的道德观,已然改变了——至少,在象征意义下,包括了“以牙还牙”的观念。

1940年,希特勒主义的大潮同样吞没了比利时。而简,尽管他做了选择,却仍然是一个独居而内向的知识分子。1943年,他落入盖世太保的魔掌。纳粹要他说出同志和上级的名字,否则就要遭受严刑拷打。他并不是个英雄;在他的书里,他老老实实地承认要是他知道,他会说出他们的名字,但他并不知道。他的手被绑在背后,通过绑在手腕的一组滑车被吊了起来。几秒钟后,他双臂脱臼,但仍然扭曲向上,垂直吊在他的背后。他的折磨者并未放弃,直至他失去知觉,但简什么都不知道,甚至不能通过叛变来寻求庇护。他的伤被治愈了,却被认定是犹太人,关进了奥斯维辛-莫诺维茨集中营——几个月后,我也将被送进同一个集中营。

虽然我们在解放后没有再见过面,但我们有过几次书信来往,并通过各自的书认出对方,或者更准确地说,开始了解对方。我们对“地狱”的回忆记录在事实细节上有着合理的一致性,但是在一个奇怪的事实上出现了分歧:我,尽管总是说奥斯维辛的记忆是完全难以磨灭的,却忘记了他的相貌;而他却声称记得我,尽管把我认错为卡洛·莱维(Carlo Levi),后者在当时的法国已经是著名的政治流亡者和画家。事实上,他说我们曾在同一个营房里共同生活了几周,而他没有忘记我,是因为意大利人数太少,以至于很少能够在奥斯维辛见到意大利人。而且,在奥斯维辛的最后两个月中,我基本上在从事我的专业,即化学工作,这就更罕见了。

我愿将本文作为他苦涩、朴实的文章的即时诠释、讨论、评价和总结。他的文章有两个标题,分别是《奥斯维辛的知识分子》(The Intellectual in Auschwitz)和《灵魂的极限》(At the Limits of the Spirit)。它来自我多年来想翻译的一本书。这本书同样有两个标题:《超越罪恶和赎罪》(Beyond Guilt and Expiation)和《一个被吞没者的求胜尝试》(An Attempt to Overcome by One Overwhelmed)。

我们可以从第一个标题中看出,埃默里文章的主题有着精确的界定。埃默里经历过许多纳粹监狱,此外,在奥斯维辛之后,他还在布痕瓦尔德集中营和贝尔根-贝尔森集中营度过了一个较短的时期。然而,他的观察,根据充分的理由,仅限于奥斯维辛——灵魂的极限,那些难以想象的事实,都发生在这里。作为奥斯维辛中的一名知识分子,是一种有利条件,还是不利条件呢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