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The Intellectual in Auschwitz 知识分子在奥斯维辛(第4/6页)

在当时当地,它们有着巨大的价值。它们让我有可能重建与过去的联系,从遗忘中拯救我的过去,并强化自我认识。它们让我相信,我的头脑,尽管被必要的日常事务所篡取,却并没有停止思考。它们提高我和我的对话者的眼界。它们让我的灵魂得以喘息,虽短暂却使我不至于陷入麻木,事实上,使我获得精神上的解放,并与众不同:总之,让我找到了自我。只要读过雷·布莱伯利(Ray Bradbury)的《华氏451度》(Fahrenheit 451),都会知道被迫生活在一个没有书的世界将是多么可怕,以及在这样一个世界中,对书的记忆是多么宝贵。对我而言,集中营也是如此。在“尤利西斯”前后的那段时间,我记得我总是缠着我的伙伴们,让他们帮助我找寻过去世界的碎片,但从他们那里所获不多,反而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恼火和怀疑——这个家伙干吗一直要找他的莱奥帕尔迪(Leopardi)和阿伏伽德罗常数(Avogadro’s number)?他是不是饿疯了?

我也不应该忽视我作为一个化学家从专业中所获得的帮助。从实用的角度来说,这很可能至少在几次筛选中让我免于走进毒气室的命运。根据我后来读到的这方面的资料,尤其是J. 鲍肯(J. Borkin)所写的《法本公司的罪与罚》(The Crime and Punishment of IG Farben),尽管莫诺维茨集中营处于奥斯维辛的管辖之下,但实际上属法本化工集团所有。也就是说,它是一家私营集中营。而德国工业家们,比纳粹指挥官们的目光要稍微远一些,意识到像我这样的专业人员(在我通过相应的考试后)并不易于找到替换者。但我所说的不是获得特权,或在法本公司的庇护下得到显然的好处,不用体力劳动,没有打人的“卡波”,我所说的是另一种不同的好处。我相信我能够反驳,“以个人的经历”,埃默里对知识分子的定义——将科学家和技术人员,排除出知识分子的队伍。而根据他的定义,知识分子只能来自于文学和哲学领域。那么自称“不善文字”的列奥纳多·达·芬奇(Leonardo da Vinci),是否也不算是一个知识分子呢?

进入集中营的时候,我不仅带来了从研究中获得的大量实际概念,还有一份难以定义却有着更广泛用途的科学遗产,那就是从化学及其衍生范围内所获得的思维习惯。如果我采取某种特定的行为,那么我手中的物质,或者我的对话者会产生怎样的反应?它(他或她)为什么会表现出(或中断、或改变)某种特定的行为?我能不能预测一分钟后(或明天,或一个月以后)发生的事情呢?如果可以,那么哪些现象是重要的,哪些现象又可以忽略呢?我能不能预知下一个拳头会来自哪个方向?怎么去招架或躲避?

但更重要而且更具体的是,由于我的专业,我形成了一种习惯。它可以多方面判断和定义为人性或非人性的习惯,那就是在面对命运让我相逢的人的时候,我从不保持冷漠。他们是人类,也是“样本”,装在密封信封里,需要被定性、分析、称重的标本。那么,奥斯维辛这本打开在我面前的“标本集”是丰富多彩而新奇的,其中既有朋友,中立者,也有敌人,随时随地有满足我好奇心的食粮。而一些人,在当时,在后来,认为这种好奇心是应该被摒弃的。这些食粮必然构成了我生存的一部分,并在后来为我的思考和著书提供了素材。正如我所说,我不知道集中营的经历是否让我成为了一名知识分子,也许在压力稍有宽容慈悲之时,我在瞬间完成了这一转变。即使我在后来成为一名知识分子,集中营的经历也必然提供了帮助。我知道这种“自然主义”的态度并不仅仅(甚至必然)来自于化学,但在我的经历中,它的确由化学中产生。在另一方面,这似乎并不是一种愤世嫉俗的说法——对我,对莉蒂娅·罗尔菲,对其他许多“幸运”的幸存者,集中营就是一所大学。它教会我们去观察和衡量身边的人。

从这方面来说,我的伙伴和辩论对手埃默里拥有与我不同的世界观,而且我们的世界观互为补充。从他的文章中流露出不同的兴趣:这兴趣属于在感染了整个欧洲,并威胁了(仍威胁着)世界的“瘟疫”中,走上战场的政治斗士;属于奥斯维辛中缺少的灵修哲人;属于被剥夺国籍和公民身份而被流放的学者。事实上,他的目光总是在高处,很少流连于集中营那粗鄙的囚犯,或者其中的典型形象,那些垂死的“穆斯林”,那些精疲力竭的人,因为他们的智力早已枯竭或趋于枯竭。

所以,文化是有用的,哪怕只局限于一些小事上,哪怕只是昙花一现。它能提高某个时刻的质量,建立与同伴稍纵即逝的情感交流,保持心灵的活跃和健康。然而,在自我引导和理解现状中,文化是毫无用处的。在这方面,作为外国人的我和说德语的埃默里意见一致。在禁止逻辑、艺术和诗歌的地方,逻辑、艺术和诗歌就无法帮助你理解这个地方的生存法则。在“地狱中”无聊与恐怖交织的日常生活中,忘掉它们则是有益的,就像忘掉家和家人一样。但我说的不是绝对的遗忘,对于这些事,对于所有人,没有人能够做到完全遗忘。我所说的,是把这些记忆转移到记忆的“阁楼”上,就像把日常生活中用不到的零头碎脑都放在阁楼上一样。

在这件事上,未受教育者要比知识分子表现出更有利的倾向。他们更快地适应“不要试图理解”,这是人们在集中营里不得不学会的第一智慧格言;身处集中营,而试图理解集中营,是一种徒劳的努力,即使对于来自其他集中营的许多囚犯,即使是埃默里这样的人,了解历史、逻辑和道德,而且经受过折磨和监禁。这是对精力的浪费,还不如把力气用在与饥饿和疲劳的周旋上。逻辑和道德让人们难以接受违背逻辑和道德的现实;他们拒绝接受现实。知识分子迅速陷入绝望几乎形成一种规律。但人类性格表现出数不清的多样性,而我目睹并描述了掌握优雅文化的知识分子,特别是年轻人,抛掉所有这些负担,让自己归于简单化和原始化,并最终得以幸存。

一个头脑简单的人,习惯于不向自己提问,超越了自问“为什么”所带来的徒劳烦恼;此外,他经常具有一技之长或体力劳动的能力,帮助他易于融入集中营的生活。我们难以给出一个完整的清单,因为每个集中营,甚至每个时期所需要的技能都是不同的。举一个有趣的例子:1944年12月的奥斯维辛,俄国人已经打到了大门口,每天都有空袭,冰胀裂了水管,而纳粹这时却组建了一个“Buchhalter-Kommando”,一个会计小队。而我在《活在奥斯维辛》第三章提到的斯坦罗夫(Steinlauf)被要求加入这个小队,尽管这不足以让他免于一死。显然,这是在第三帝国濒临崩溃之际的愚蠢行为中的一个极端案例,而我们可以理解,在一般情况下,裁缝、鞋匠、机械师和泥瓦匠都能找到一个好的职位;事实上,他们的人数如此稀少,在莫诺维茨甚至成立了一个泥瓦匠培训学校(当然不是出于人道主义的原因),专门招收18岁以下的囚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