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The Intellectual in Auschwitz 知识分子在奥斯维辛(第2/6页)

当然,我们有必要对“知识分子”做出定义。埃默里对知识分子所做的定义是典型而有待商榷的:

我当然并不是指所有从事所谓脑力劳动的人。接受良好的教育可能是一个必要条件,但非充分条件。我们都知道律师、医生、工程师,可能也包括语言学家,都必然具有较高的文化和智力水平,甚至可能在他们的领域取得卓越的成果。但我们不能称他们为知识分子。一个知识分子,正如我希望它在此被理解的,是在一个坐标系中能够实现最广度的精神生活的人。他的生活圈子必然由人文学者和哲学家组成。他的审美意识得到良好的发展。在情趣和天分上,他被抽象思维所吸引……如果有人和他谈起“社会”,那么他会从社会学的角度来理解这个词,而不是仅停留在字面的意义上。产生短暂电流的物理现象并不会激起他的兴趣,但他了解奈德哈特·凡·罗伊恩塔(Neidhart von Reuenthal)的一切——吟游世界的优雅诗人。

在我看来,这个定义苛刻得近乎毫无道理。与其说这是一个定义,不如说是对简·埃默里本人的描述,而且考虑它从属的时代和环境背景,我不排除这带有一点讽刺的意味:事实上,埃默里一定知道凡·罗伊恩塔,但知道凡·罗伊恩塔在奥斯维辛没有一点用处。我认为,“知识分子”的范畴中还应该包括,比如,数学家、自然学家或科学领域的哲学家;而且,我们必须注意到这个词在不同的国家具有不同的色彩。但是我们没有理由去吹毛求疵。我们毕竟生活在一个表面上统一的欧洲,而即使我们所讨论的概念置于集中营的背景之中,埃默里的想法仍然具有其意义。我也不希望跟随埃默里的脚步,根据我自己的理解,为“知识分子”制定出另一个概念。(我也许算是当今的一个“知识分子”,尽管这个词让我浑身不自在;我当时肯定不是“知识分子”,因为我精神上的幼稚、无知,以及冷漠;而如果我成为“知识分子”,那正要归功于集中营的经历。)我建议将这个概念扩展至所有将自身教育超越日常工作的人,他们有着活生生的文化,因为他们的文化能够努力去自我更新,自我扩展,自我提高;以及那些面对任何知识分支都不会无动于衷或烦恼生气的人,即使他显然无法学习所有的知识。

无论如何,不管选择哪一个概念,人们都会同意埃默里的结论。在以体力劳动为主的工作中,受教育者往往要比未受教育者差得多。除了体力更差,他不熟悉劳动工具,也缺乏必要的锻炼,然而,他的工友(或者农民)具备这些劳动技能。比较之下,他就会被一种尖锐的耻辱感和贫乏感所刺痛。“Entwürdigung”,准确地说,就是“失去尊严”。我还清楚地记得我在布纳实验室工作的第一天。甚至我们这批意大利人(几乎都是专业人员和商人)加入集中营花名册之前,他们临时派我们去加宽粘土地边的一条大渠。他们递给我一把铁锹,而它马上成了一场灾难。我想用铁锹把渠底的松土铲上来,再把土放到渠边。这条渠有两米多深。这工作看起来容易干起来难,如果不使劲(élan)把土扬上去,或者使用的劲头不对,那些松土不会留在铁锹上,而是经常落在经验不足的挖沟者的头上。

为我们指派的“平民”工头也是临时的。他是一个年过中旬的德国人,给人的印象是个好人。他被我们的笨拙吓了一跳。我们试着向他解释——我们中几乎没人用过铁锹。他不耐烦地端了端肩膀:真该死,我们都是穿着条纹囚衣的犯人,而且还是犹太人。每个人必须工作,因为“工作使人自由”,这不是写在集中营的大门上吗?这不是笑话,事情就是这样。好吧,要是我们不知道如何工作,那么我们就不得不去学习。我们都是资本家,不是吗?这是我们罪有应得,今天轮到我了,明天就轮到你们。有些人拒绝劳动,当“卡波”检查时,他们就迎来集中营生涯里的第一次挨打;另一些人则变得情绪低落;还有一些人(包括我)困惑地发现这里没有别的出路,最好的办法就是学习如何使用镐头和铁锹。

尽管如此,不像埃默里和其他人,我并不因体力劳动而感到过分的羞耻;显然我并不是个十足的“知识分子”。但是,为什么不呢?我有学位,货真价实,但我是靠着命运的眷顾(也许我不配享有这份幸运);我的家庭有足够的钱送我上学。我的许多同龄人从十几岁起就开始从事体力劳动。我不是想要公平吗?好吧,我得到了。几天后,我的手脚就满是水泡和感染,我被迫改变了想法:不,你甚至不能充当一个蹩脚的挖土工。我不得不赶忙学习一些基本的技能,那些不幸之人(在集中营里,他们就成了最幸运的人)从童年起就掌握的技能:抓握工具的正确姿势;手臂和躯体的正确动作;如何处理疲劳和忍受疼痛;什么时候应该停下来,以免让自己精疲力竭,哪怕被“卡波”或法本公司(IG Farben)的德国“平民”拳打脚踢。拳头(我在其他书上说过)往往并不致命,但体力崩溃是致命的。一记技术熟练的重拳,本身便含有“麻醉剂”,同时作用于你的肉体和灵魂。

除了工作,集中营的营房生活更让受教育者感到痛苦。这是霍布斯(Hobbesian)式的生活,所有人与所有人之间的一场不间断的战争。(我重申:这是奥斯维辛,1944年集中营世界的首都。其他地方,或其他时期,情况可能有所不同,也许更好,也许更坏)党卫军当局的拳打脚踢是可以接受的,它可以被理解为一种“force majeur”(不可抗力)。但在另一方面,来自狱友的拳头是无法接受的,因为这是意料之外的、缺乏规则的,而有教养者往往不知道如何还击。而且,在体力劳动中,可以找回一些自尊,哪怕最繁重的劳动,人们也可以去调整,去适应,甚至把它看作是苦行主义的一种原始形式,或者,取决于不同的性格,把它视为康德拉(Conradian)式的“自我考验”,对于自我极限的认识。而要接受营房常规要困难得多:正如我在上一章(无用的暴力)中所描述的,要用一种完美主义的、白痴般的方式去整理床铺;用一块肮脏的湿布擦地板;一声令下,就穿上或脱掉衣服,在无数次的虱子检查、疥疮检查、个人清洁检查中,展示自己的裸体;拙劣地模仿军国主义的“密集队形”操练,在党卫军军士的猪猡肚子前,利索地执行“向左看齐”和“脱帽”。这的确会让人产生一种贫乏感,恶性地退化到初期的阴郁状态,缺乏教导和关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