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The Intellectual in Auschwitz 知识分子在奥斯维辛(第5/6页)

哲学家,正如埃默里,也可以最终接受集中营的现实,但要经过一个更长的过程。尽管他所掌握的常识让他难以接受过于残酷的现实,但他也许能够打破这些障碍;最终,他能承认自己在一个可怕的世界中。在这个世界中,不仅有好人,也有恶人,不仅有笛卡尔式的逻辑,也存在着党卫军的逻辑:

而根据他们更为强大这个无法否认的事实,如果那些打算毁灭他的人是对的该怎么办?那么,知识分子必要的宽容精神和合理质疑就成了自我毁灭的因素。没错,党卫军有能力实现他们想做的事,天生的权力并不存在,而道德标准随着社会风气而改变。有一个德国要把犹太人和政治对手置于死地,因为它认为这是实现自我的唯一方法。那又怎样?希腊文明也是基于奴隶制,雅典的军队曾经在米洛斯岛(Melos)建立起营帐,就像党卫军在乌克兰一样。纵然历史的光芒能照亮过去的岁月,也从未有过如此数量的受害者被屠戮。而无论如何,人类素质的长期进步只是19世纪产生的一个天真幻想。“齐步走,一二三四,”卡波的口令是一种仪式,正如许多仪式一样。人们并没有多少能力去反抗这种恐怖:亚壁古道(Appian Way)是由两排奴隶拓宽的,而这些奴隶却被钉死在道路两边的十字架上。比尔克瑙集中营上空也飘满了焚烧尸体的恶臭味。在集中营里,知识分子不再属于克拉苏(Crassus)的阵营,而是斯巴达克斯(Spartacus)奴隶阵营的一员:事情不过如此。

降伏于历史所固有的恐怖,能够使学者实现智力上的放弃,同时用他毫无教养的伙伴们的防御武器来武装自己,“事情总是这样,以后还会是这样。”也许,我对历史的无知,让我免于这种变态;而在另一方面,由于我的幸运,也免于埃默里高度强调的更进一步的风险:由于知识分子(德国的知识分子,如果我可以在他的观点中补充一点)的天性,使其愿意成为权力的帮凶,并因此赞成它的暴行。知识分子们,倾向于跟随黑格尔(Hegel)的脚步,将国家进行神化,任何国家;存在这一事实即证明了存在的合理性。希特勒德国的历史中有许多能够证明这种倾向的事例——他们屈服于国家,并确认国家的存在:哲学家海德格尔(Heidegger),萨特(Sartre)的导师;物理学家斯塔克(Stark),诺贝尔获得者;冯哈伯红衣主教(Cardinal Faulhaber),天主教在德国的最高权威,还有数不清的其他人。

埃默里不仅观察到不可知论者这种潜在的倾向性,还注意到我们所有幸存者都注意到的一个现象:非不可知论者,无论任何信仰的信徒,都能更好地抗拒权力的诱惑,当然,只要他们不是纳粹主义的信仰者。(这个条件并非多余,在集中营里,仍然有些坚信纳粹主义的囚犯,他们的另一个特征是带着政治犯的红三角标志,因为持不同政见或个人原因而失宠。大家都不喜欢这些人。)总体来说,他们也经受了集中营的磨难,并且有着较高比例的幸存者。

像埃默里一样,我在进入集中营时是一个无神论者。解放后,直到现在,我仍然是一个无神论者。实际上,在集中营中对可怕罪行的见证,更坚定了我作为一个无神论者的决心。它阻止我,并仍然阻止我构想任何形式的天意或者至高无上的正义:为什么把垂死之人塞进运送牛马的车厢?为什么把孩子们送进毒气室?尽管如此,我必须承认我经历过(同样只有一次)屈服的诱惑,在祈祷中寻求庇护。这发生在1944年10月,一天早晨,我清楚地感到死亡的逼近。那时,赤身裸体的我挤在同样赤身裸体的同伴中,手里拿着我的身份卡片,排队等着通过“委任”——只要看我一眼,就能决定我是应该立刻走进毒气室,还是足够强壮可以继续工作。有一瞬间,我觉得自己需要请求神的帮助和庇护;然后,虽然我感到巨大的痛苦,却开始镇静下来:一个人不能在比赛结束时改变比赛规则,尤其在你就要输掉比赛时。在这种情况下,一次祈祷不仅荒唐(我有什么权力要求神的庇护?又向谁去祈祷?),而且是对神的亵渎,是令人憎恶的,充满了一个无信仰者能够实施的最大不敬。我知道如果我这样做了,要是我活了下来,那么我将不得不为此感到羞耻。

不仅在筛选或空袭的生死关头,即使在日常生活的折磨中,信仰者都能更好地生存,埃默里和我都注意到了这一点。他们信仰什么宗教或政治纲领并不重要。天主教徒或基督教徒、各种正教的拉比、军事犹太复国主义者、天真或老练的马克思主义者、耶和华见证会教徒——他们都共同相信他们信仰的拯救力量。他们的宇宙比我们的更广阔,在时间和空间上得以延伸,最重要的是更易于理解:他们有一把钥匙和一个支点,一个即将到来的“美满盛世”,从而他们会有一种自我牺牲的感觉。在天堂或地球上的某处,人们赢得了公平和同情(或者在遥远的未来必将赢得):也许是莫斯科,也许是天堂或尘世间的耶路撒冷。他们的饥饿与我们不同。那是神圣的惩罚或赎罪,或者奉神的斋祭,或者资本家堕落的结果。悲伤,无论在他们身上,还是在他们周围,都是可以解释的,所以不会让他们归于绝望。他们用怜悯(有时,蔑视)的眼神看着我们;他们中的一些人,在劳动的间歇,试图向我们传递他们的福音。但是,你作为一个非信仰者,怎么能为自己捏造或当场接受一个“适时的”信仰,只因为它正好在那?在刚刚解放的那骤然而至、极端复杂的几天里,在由垂死之人、死人、发臭的风和肮脏的雪组成的一幕可怜的场景中,俄国人把我送到理发师那里,让我在作为自由人的崭新人生中进行第一次理发。理发师是一名前政治活动家,为巴黎环路工作的一名法国工人。我们立刻感到像兄弟般亲热,而我对我们如此出乎意料的获救发表了几句乏味的评论:我们是判了死刑的人,却在断头台上获得了自由,不是吗?他张着嘴看着我,很不以为然地说:“Mais Joseph était là!”(但约瑟夫在那里!)约瑟夫?我用了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说的是斯大林。他没有,他从来没有绝望;斯大林是他的堡垒,赞美诗中歌颂的磐石。

在受教育者和未受教育者之间的分界。当然,并不完全符合信仰者与非信仰者之间的分界。事实上,它们呈直角交叉,形成了四个定义明确的象限——有信仰的受教育者、无信仰的受教育者、有信仰的未受教育者、无信仰的未受教育者,这四个象限,就像四个边缘参差不齐、色彩分明的小岛耸立在由“活死人”组成的没有边际的灰色海洋之中。这些“活死人”之前可能有信仰,也可能受过教育,但他们不再问自己任何问题,而且向他们提出任何问题都是毫无意义而残忍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