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早先任待燕刚好赶在城门关闭、阿尔泰人兵临城下之前进了城。他还记得那天清早,城中百姓一觉醒来,看见城墙外面全是草原骑兵时的景象。当汉金城醒来时,番族骑兵已经趁夜赶到这里,占据了整个平原。

这景象让人恐惧,也叫人愤怒,但在这之上,还有一层陌生感。他想起在马嵬遇见的岱姬。在这里出现这么多番子,这感觉如此诡异,仿佛这些人也来自另一个世界。天空澄澈的夜晚,他抬起头,看着满天星斗,有种恍惚感。

奉命守御汉金的是三名军官,任待燕是其中之一。他还建议等到天冷时打开“艮岳”的内门,让普通百姓进入官家的御花园——砍倒树木,拆掉木制建筑。就在他奏报朝廷当天,官家就批准了。如今龙椅上坐的是另一位官家,不是当初修造花园的那位。

他原本以为,将靡费甚巨的“花石纲”拆个干净,自己多少会感到一丝快慰。可并没有。看着城中男女百姓,把能找到的衣服乃至破布全都套在身上,提着笨重的斧头,砍向当初精心移植进“艮岳”——映照着整个天下的镜子——的巨树,任待燕心里找不到一丝那样的感情。

这些木头将会被精打细算地分配给整座汉金城,用以供暖。镜子由此不复存在了。

没过多久,“艮岳”就成了一片荒地。如今,树林变成了树桩;而在过去,这里有大片的翠柏、栎树、雪松、桉树,还有成片的果树林……

不久前,园中的动物也被宰杀,送进宫里吃掉。连夜莺也难逃口腹。

这天冷得如同刀割,任待燕独自一人,迎着夕阳,走在光秃秃的“艮岳”里,空荡荡的天上飘起雪花,任待燕想起另一件事。一想到如此美景(不论当初是如何建成的)竟落得这样的下场,心中难免有些伤感;可是任待燕身上还有一份使命,这座市镇还处在围困当中。

任待燕骑着马,穿过沉闷的街道,回到军营。他招集军中的工匠,修造石砲的好手,叫他们带人去御花园把假山怪石统统砸碎。这些怪石有的从湖底打捞上来,有不少人为此丢了性命;巨石经由大运河运进京城,沿途遇到的桥梁建筑被尽数拆毁,却只是为了博取官家的欢心。

两天后,黎明时分,第一波石弹从“艮岳”里的高地飞了出去,砸进城北的阿尔泰人的营帐和马圈之间。这些石弹的奇效让人印象深刻,阿尔泰营地里人马嘶鸣,哭喊声一片。

任待燕站在城墙上,有意暴露自己,好叫敌我双方都能看见自己。他看见一个马场被砸了开来,场里的马匹四散奔逃,在营地里横冲直撞,一时间,阿尔泰营中一片混乱。起火了。

眼前的景象相当解恨,可光是这样,不论让城外骑兵多么不高兴,都还不足以解围。阿尔泰人的老家比这里还要冷,而且他们军中也没有体弱多病的老人孩子。

这次袭击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,仅此而已。这次袭击能鼓舞士气,扰乱敌人,是都统制任待燕想出来的有一个聪明点子。阿尔泰人如今听见这个名字就咬牙切齿。他们知道是谁在延陵以北大破阿尔泰军。

他们至今都没有攻下延陵。赵子骥和任待燕的主力部队仍在坚守城池。任待燕之前带着半数骑兵沿驿道驰援京师,但是这点兵力根本不足用。既不足以在野外作战,也不足以在城内坚守。

任待燕心里稍微有些期待,阿尔泰人会不会要求将他处死,或是把他交出来。关于这里正在发生的一切,他也有过很多思虑。

这些话,他对谁都没有说起过,连珊儿都没有说,不过他猜珊儿其实知道。她有一双善解人意的眼睛,而汉金城眼下的危局显然不会把女人排除在外。

他甚至不该用石砲发起进攻。毕竟两国正在谈判。阿尔泰人保证,只要汉金付得起赎金,他们就一定会撤兵。

番子的开价让人乍舌。这样的漫天要价简直能掏空整个帝国。二百万两黄金,一千万两白银,两千万缗铜钱,或者以同等价值的珠宝玉石抵充。还有两百万匹绢,一万头牛,两万匹马——显然,他们想要的是任待燕的全部战马。他们要这座市镇马上交出这些财物。

这根本不可能。汉金城和皇宫就算倾其所有,也绝不可能拿得出这么大一笔赎金。这一点,不论奇台还是阿尔泰都心知肚明。

于是任待燕等着,朝廷无疑也在等着,等待城外下一个沉重脚步落下来:他们的下一个要求。

悲凉与愤懑让任待燕简直喘不过气来。

而且,任待燕知道,这一切都是奇台人自己惹祸上身。奇台禁军连一座孤城都攻不下来,却要求阿尔泰返还全部十四故州。

天知道,任待燕多么想要回这些土地,可山河故土要凭自己赢回来,不可能毫无作为,就派出使者,走进攻城拔寨所向披靡的草原军中,还颐指气使要求收回土地——这些人真的愚蠢到这般不自知的程度?

任待燕知道答案。这答案就是城外的草原骑兵,和城内等死的百姓。到处都在冒烟,到处都是焚烧死者的火堆,到处都是焦骨,没有坟墓。番子说这是给奇台的惩罚,一个教训。每当他放慢脚步,思索起这些,都会恨得牙关紧咬。他甚至夜不能寐。城墙上的哨兵都在夜里看见过任待燕同他们在一起,听见过他的声音,询问有没有敌情。

给奇台的教训?这帮蛮夷连写字都不会,两年前还是个无足轻重、不为人知的小部落,在邻近勾丽半岛的荒野里挣扎求生。

这样想简直是疯了。这场翻天覆地的大变局,几乎让人无力评述。任待燕不是学者,也没有史家那样长远的眼光。他只想凭借自己的弓矢刀剑,改变他置身其间的这个时代。

汉金城饥寒交困,人心惶惶。官府为了凑足赎金,正在大肆搜刮百姓。

士兵被派去挨家挨户搜查,确保没有任何人私藏金银钱物和珠宝玉石,就连女人的耳坠发簪手镯坠领都被从内闱之中搜罗走了。大部分百姓都不善于藏东西,许多埋藏钱物的地方都被官府发现了。

仆人告发自家主人,还能领一笔赏钱。任待燕真想把想出这个馊主意的昏官碎尸万段。如今他已经了解文官们是怎么想的了:反正下次大搜查,这些仆人的钱物又会被收走。

任待燕时时刻刻都怒气冲冲,简直五内俱焚。从城墙上朝阿尔泰人投掷石头根本于事无补,他必须控制住情绪。百姓都指望他了。汉金城里必定会有人逃过兵灾,其他地方也是一样。历史必将会进入新的阶段,必将书写新的一页。市镇可能陷落,帝国却未必如此。将来的史家还是会——一定会——在史书上用更加华美的文句,来记述如今这个时代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