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逊帝如今被称作太上皇。文宗一直待在皇宫边厢的房间里,有一段时间谁也见不到他。谁也不知道,对于拆毁御花园的命令,他会作何感想。会同意吗?毕竟御花园描摹的是整个天下,而如今,天下已然打乱,像流星一样自天际陨落……

如今掌国玺的是知祖,是他下诏在全城搜罗财宝。也是他——通过寇太宰——与阿尔泰人谈判,想用财物换取和平。

有一回,任待燕军中的一位军官半开玩笑地建议说,该把龙椅搬来军营里当柴烧。皇宫门前的广场上,太学生仍旧在顶风冒雪地来回游行,要求砍下“五贼”的脑袋。这“五贼”都是寇赈和他的同党。任待燕心想,也许会被砍头吧,不过现在为时尚早。如今,这些事情他也看得明白。他一直在学习。城中百姓的死活,或许都是这些谈判的一部分吧,不论男女,概莫能外。

就算你为朝廷接受这样的谈判条款而愤恨不已,就算你还能预见到将来局势的走向,可如果你是个士兵,是个军官,等到了大殿之上,当着官家和群臣的面,你该说些什么?

开战吧,奇台必胜!

能挡住草原骑兵进攻的只有一支军队,任待燕的军队。其他禁军都像石碾之下的谷物任人碾压,然后如谷壳一般,风一吹,便四散飘落。

失败的不仅仅是朝廷里那些留着小手指甲的官员,禁军也败了。酒肆里或许还有人争论时局何以变成这个样子。兵祸不断,没个尽头,身在其中,议论这些又有什么用呢?

只要有机会,他都会趁着夜色,翻过墙头,穿过庭院,再爬上阳台来见她——就像在诗里歌里一样,只不过这里不是唱歌的地方。

林珊看得出,他睡得并不好,也许根本没睡。有时候云雨过后,他倒可以好好休息一下。他躺在她身边,阖上眼睛,面容又回到从前年轻时的样子。

林珊却没有睡觉,只是躺下来看着他,有时还会半是好奇半是害怕地抚摸他背上的字。那是岱姬留给他的,昭示着他的命运——抑或是她故意作弄或是报复?

任待燕抵挡住狐魅的诱惑,留在人间,留在了当下,都是因为她,因为林珊,员外郎林廓的女儿,被人视为不知廉耻、有伤风化的女人。

她被人爱着。这真是全天下最陌生的感觉。

今夜,在他酣然入睡之前,任待燕告诉林珊,明天早上他要上朝,等他把要说的话都说完,他这禁军都统制大概也就做到头了,没准儿他的生命也走到头了。他叫林珊天亮前一定要叫醒自己,这样才好趁着没人时离开她的卧房。

他想要保护她的名节,她的隐私,她的立身之地。

几天前的那个夜晚,林珊告诉他,自己知道他这样做是什么意思。任待燕躺在床上,说:“其实,我还可以做得更好一点——离你远远的。”

“我要你在这儿。”她回答。

关于时局,林珊有自己的一番推测,她不知道丈夫和父亲是不是也同样意识到这一点。

士兵们已经把搜罗财宝的范围扩大到宗室诸宅了。收集财物的地点设在宗亲宅里最大的一片空地上,大家把金银珠宝首饰全都送来。与此同时,士兵已经开始挨家挨户地搜查可能藏匿在家中的钱物。汉金城被自己人洗劫一空。

林珊已经交出了自己的珠宝银两,还有结婚时齐家下的聘礼,以及后来官家——原来的官家——送给她的礼物。齐威则搬出了家中的存钱箱子,父亲也把自己的钱都交了出来。

她只留下了那对玉石耳环,不值钱,却是母亲留下的念想。她把这对耳环放在堂屋的供桌上。但愿他们搜查屋子时,能对供桌上的东西有些许尊敬,特别是那东西也不值几个钱。

结果,根本没人搜查他们的宅子。

谁都知道齐威和他那个丢人现眼的妻子收藏有大量的奇珍异宝。齐威一想到自己的珍藏会被当官的带着兵来搬走,心里就无比痛苦。他还挥舞着剑放出狠话,说要把家丁都武装起来。

可是根本没有人来。

前几天,林珊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,顶着刺骨的寒风出门,前往存放古董的仓房。这仓房是以前太上皇送给他们的,太上皇十分欣赏林珊的词作和书法。

雪下个不停,斜斜地撞在脸上,把脸打得生疼。新年快到了。没人想要庆祝。今年不会有什么焰火。

仓房锁着门。墙上有标记,是个“狐”字。她站在那里,想了一会儿,随后寒气逼着她继续前行。快到家时,她抬头看见她家正门的右边也贴了那样一个标记,比仓房的那个小些,位置很高。要仔细找才看得到。

没有人动他们的珍藏,也没有人进过这栋房子。

她看着睡在自己身边的男人。今晚没有做爱。他那么疲惫,从阳台进屋时一个踉跄,差点摔倒了。林珊给他端酒,他也没要。林珊替他脱下靴子,摘下佩剑,又脱下貉袖,叫他躺到床上,然后自己躺在他身边。

每次见到任待燕,她都很有欲望。这是她的身子新出现的变化,需要学着适应。不过还有一个更深层的事实——她爱他,他也爱她。

任待燕几乎一躺下就睡着了,动都不动。林珊看着他胸膛随着呼吸一上一下。她想保护他。

可林珊还是如约把他叫醒,看着他穿上衣服,走进满天星斗的夜色里。屋子里真冷。没有柴火了。柴火要用来烧死人。

奇台太宰只恨自己不能有骨气一点儿。然而,他从来都不曾练就过真正的胆色,他也并非靠着胆量飞黄腾达的。

如今,在奇台要想提高自己的地位,需要的本事跟过去不大一样。你要熟读圣贤书,能应付科举考试,要写得出漂亮文章,还要写一手漂亮字。在官场上,你要跟对先生,交对朋友。要弄明白朝廷上的权力关系。要能够抓住稍纵即逝的机会。

当年党争的时候还不乏勇气。要知道,一旦官家宠幸别的党派,得胜的敌人就会把你逐出朝廷,从此穷困潦倒,有时还会更惨。

抛开骨气不谈,寇赈也知道,自己脑中一再闪过的这番图景——走出城门,亲自走进阿尔泰营寨,听凭番子处置——根本于事无补。

尽管当初是寇赈提出了那些傲慢的要求,可是就算他把自己送上门去,听凭他们发落——不论是杀了他,还是把他送回北方示众、任人嘲弄——阿尔泰人也不会就此结束围城。更何况,(他至今认为)去年夏天之所以提出那些要求,不过是因为官家希望如此。这一点他毫不怀疑。

阿尔泰人无疑已经知道了:老皇帝承认自己失察,已经黯然逊位。他的儿子,光照寰宇五方至圣的知祖皇帝,对天下大势有着不同的理解。陛下愿意认可阿尔泰民族的重要影响力,愿意承认阿尔泰皇帝颜颇的尊崇地位。此外,颜颇皇帝御下的都元帅兄弟二人——完颜和白骥,知祖皇帝对他们的卓绝武功深为钦佩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