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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太宰起草的另一封信里,奇台的新皇帝还吐露了这样的心愿:考虑到“十四故州”久非奇台辖地,陛下将不再提出那般过分的要求。

知祖皇帝愿改正父皇之过,并与广阔北地的新主修好。写到最后,寇赈简直都要佩服自己的文笔了。

不过他只能稍微得意一下。这样想真是愚不可及,根本不值一提,就好像文辞华美很重要似的,就好像番子还能注意到——或是在乎——这些修辞似的。

同样不值一提的,还有他慷慨出城、牺牲自己的念头。汉金将要面临的一切,根本和慷慨没有半点关系。不过,他八成还是会死掉的。就算阿尔泰人不要他死,聚在宫门外的那些人也要。

今天早上,他们会收到最新的奏报,说明已经收上来多少财宝。多少都不重要,反正凑不够数。大概连应许之数的四分之一都凑不出来。

然而,起居郎还没上殿,先就有另一个人被宣进殿。太宰痛恨这个人。

大殿里依然生着火,大概可算是京城里仅有的一处还可以生火取暖的地方吧。寇赈看着那人接下披风,交给一名殿前侍卫。那侍卫恭恭敬敬地弯了下腰。

太宰看见,任待燕一身戎装,带着一口刀——他说那是他为了对付战马而亲自设计的——一张弓和一支箭菔。他的射术颇负盛名。太宰恶毒地想:神箭手能把自己射死吗?

寇赈太累了,连生气都做不到。这个都统制看起来也累坏了,不像寇赈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么年轻。那是在春季,就在这大殿上。当时任待燕带来一则消息,害死了邬童。说的是一棵树,一棵愚蠢的、无足轻重的树。

那次遭遇过后,他就一直注意收集这个人的情况。家世平凡,曾经在大江附近的水泊寨里当过好多年的山贼。真是履历不凡啊!在过去,这样的历史可以成为对付他的把柄。如今却不成了。如今他们在招集山贼土匪。弓矢刀剑,哈。

任待燕在恰当的地方停下来,对着新皇帝行过第一遍大礼。

在过去,不管他站在哪儿,胆敢携带兵器上殿,光凭这一条就可以将他拿下甚至砍头。如今,这不仅象征着任都统制的职责与军阶,还提醒人们,今年冬天有怎样的祸事等在前头。据说延陵一战过后,他是阿尔泰人唯一畏惧的对手。

寇赈看着都统制走上前来,又行一礼,心里想,正因如此,这人大概也是死期将至了吧。据说草原民有许多种很有创意的方法,来杀死他们所痛恨的人。想到这些,他的心情并没有好起来。

任待燕还记得这间大殿。不过,这大殿已经变了样子。大部分摆设都不见了,就连绘画都从墙上摘了下来——尽管这些画肯定不会被拿去抵充给番子的财宝。

随后他明白了:那都是太上皇的画作。老皇帝的儿子要将这一切都抹掉。龙椅还是原来的样子,龙椅背后还有一面彩绘屏风,屏风上有怪石嶙峋,有险峻高峡,有飞鸟,底下还有几条小渔船。知祖皇帝与任待燕年纪相仿,他坐在龙椅上,黑色的幞头下面是一张圆脸。

任待燕身后站着一排大臣和年轻的皇子。距离官家最近的是太宰,在任待燕的左边。任待燕等着让官家认出自己来。

官家示众默不作声,一脸警惕。打破沉默的是寇赈,他说:“任都统制此来,想必是有要事奏报吧?”

他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动听,不过他的紧张不安也是显而易见。任待燕小心回答:“正是,寇大人。”他又对着龙椅说:“天下共主、五方至圣召臣觐见,臣不胜感激。”

任待燕忽然想到,他们用至为尊贵华美的头衔称呼官家,是把这当作护身的符咒,来抵抗奇台国力日衰的现实。

知祖还是没有说话。任待燕想起来,自己到现在都没听他说过一个字。不过官家点了点头,已然算是足够的恩典了。

“陛下,臣刚从存放财宝的仓房过来,那些仓房里装的是整个汉金的财富。”他打住话头。炉火噼啪作响。宫殿之外,到处天寒地冻,从外面进来这里,这点暖意越发叫人不舍。

任待燕开口道出他要说的第一件事:“陛下,军中将士恳请陛下停止搜罗城中钱物。不能再对百姓这般横征暴敛了。我们把已经收来的财物悉数交给番子,除此之外再无分文。”

“番子不会答应的。”官家说话声音很轻,语速很快,咬字清晰。

“陛下圣明,番子不会答应。可是汉金城不管拿出多少钱来,他们都不会满意。与此同时,我们却让百姓彻底失去了抵抗的意志和勇气。”

“任都统制,朕需要这些金银,朕已经答应了他们的条件。”

“这条件我们根本无力满足,这一点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啊陛下。而今邻里反目,主仆失矩,百姓私藏财物都被问斩,长此以往,我们必将自毁城墙,到最后,番子还是会攻进城来。不仅如此,陛下,番子以后还将得寸进尺,已是尽人皆知啊。”

“说。”官家说道。这不公平,可是身为官家,不必讲究公平。

于是任待燕遵旨了。任待燕整晚整晚不得入眠,这便是原因之一。他提高声音,语气坚决地说:“番子会要求我们以百姓作价充抵不足之数。他们会掳走各行各业的工匠,会给奇台儿女套上枷锁,将他们赶去北方为奴。许多人会在中途死去。如果番子掳走的人口足够多,那么这些损失他们根本不会顾惜。就像对待牛马一样。”怨怒的情绪,要小心处置。

官家说:“大丈夫理当为国尽忠。无人可以脱免。”

任待燕看着官家,片刻之后又垂下眼睛。他说:“陛下,女人也会被番子掳走抵数。女妇价值几何,歌女价值几何。”他稍一停顿,又逼着自己说下去:“命妇价值几何,宗姬价值几何,妃嫔价值几何,百姓妻女价值几何。帝姬价值极高,陛下的姐妹,能抵充不少的数目。”

大殿里只剩下炉火燃烧的声音。

终于,奇台的皇帝开口了。“女子,”他的语气依然平静,“也理当为国尽忠。古时……也曾把女子送往北方,把帝姬送去和亲。”

“送去几千女子吗,陛下?去做奴隶吗?”他提高了声音。

“放肆!”太宰说,“别忘了这是在哪儿!”

“我知道这是在哪儿!”任待燕喝道,“这里是奇台的皇宫大殿,是天下之中!”

官家凝视着任待燕。他的身量不似太上皇那般修长,整个人陷进宽大的龙椅中,像是已经不堪重负。“天下之中,”他重复道,“那么,要避免这一切,任卿有何良策?”

任待燕知道自己要如何回答。来时就知道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