-22-(第2/5页)

“那片废墟会告诉世人,当初的花园很美。”话一说完,他便走出门去。任待燕从此再没有见过他。

三天后,天还没亮,汉金城开始凋零。

牛马拉着大车,轰隆隆地穿过北壁的主城门。车队出城花了好长时间。赶车的奇台人带着满车的财宝刚一出城,就被打发回去赶下一辆车。接手赶车的是阿尔泰人。

城墙上和大门口都有人点数大车的数量,过后还要比对计数——他们努力把城里出去的每一大钱都记录在册,希望这份记录能躲过战火。后人在研究这段历史时,也的确用到了这些数字。

有条件时就让记载尽量精确,这样做自有其价值。与此同时,另一个问题却是貌似精确的错觉。比方说,新安城在历史上曾经历过无数次洗劫和焚城,第九王朝——彼时的新安城光华笼罩着整个世界——的“荣山之乱”时经历过,在那之前的第七王朝时经历过,汉金被围的同一年秋天也经历过。尽管史书上有详细记载,但其实,谁也不知道,在这历次大劫之中,究竟有多少人死于非命。

同样地,汉金城捐输巨量财富这件事,尽管不乏详细记载,但也有人声称运出城的财富价值被人为夸大了,为的是让财富数量看起来接近事先议定之数。

然而,尽管番子当中也有会计人才(大部分都是来自被占领州府的奇台文书),但他们根本没有费心思去核对数目。番子的目的早已明确,那就是把汉金洗劫一空。

大车出城这天,正巧是个阳光明媚的日子。史料记载,那天微风从西面徐徐吹来。或许还有鸟叫。

和城中财宝一起出城的是九皇子知祯,当今圣上的弟弟。他骑了一匹高头大马,不过算不得一等的良驹——何况为什么要把好马送给番子?

他的骑术差强人意。他二十刚出头,个头和他父亲相差不多,只是长了一张圆脸,也比父亲胖。别人叫他祯亲王,这是一位古人的称号,不过他不像那位古人,算不得玉树临风,也说不上才华横溢。几年前有位诗人为他写了一阕词,把他与那位古人相提并论,而这位诗人又颇负盛名,这阕词也就流传开来。一个人的名声就这样被塑造出来,而这名声如何,与真实情况并无关联。文人就是有这样的本事。

他穿过城门,来到番族当中,整个人都吓坏了,也没有掩饰好自己的心情。他是个人质,是个担保,担保奇台会将余下钱物如数交出,尽管完全看不出他们如何能够办到这点。坊间已经众说纷纭,说要城中男女将会被抓来送给番子,以此作价抵偿(数目巨大的)不足之资。

可就算真的这样,阿尔泰人又凭什么要交还年轻的祯亲王?

他在心里咒骂着自己的哥哥——还有父亲,这样做可有悖孝悌之义。他心知自己再也不可能回到汉金了。如今只剩下一个问题:他是会横死在汉金城下,还是会被番子带去北方,一辈子都远离故土?

他身上没有武装,这是自然,随行的六人也同样两手空空。身为皇子,这样的随行无疑是有失体面,可草原民只答应他带这么多人。阿尔泰人接管大车之后,似乎根本不屑于检查车上财物,但是皇子的随从却在城门外的通衢上受到严格地盘查。番子倒不害怕这些被迫交出全部身家的奇台倒霉蛋,但这是他们的命令,他们的头领是那对兄弟……唉,这两兄弟真是叫人害怕。

任待燕穿着一件深绿色的长袍,外面罩一件褐色罩袍,一身宗子的装束,靴子里面却藏着一柄薄薄的小刀。这把刀是多年以前赵子骥为他二人设计出来的。

知道他乔装打扮来到这里的人屈指可数。连祯亲王(这名字真蠢)都不知道。任待燕来这里有两个原因。其中一个他自己都不愿意去想;另一个,则是他想亲眼见识见识统领这支大军的两兄弟。这一举动并没有特别的军事意义,只是出自任待燕的私心:这两人给奇台带来这等灾祸,他想记下这对兄弟的脸。

任待燕突然想到,如果他今天把这都元帅兄弟二人都杀掉,那么老可汗——如今的皇帝——在选择新的继承人上面可能会引发内斗,而阿尔泰军也很有可能由此分崩离析。这里众多的阿尔泰头目应该会挥师北上,带领部族互相攻伐。

这种局面不太可能出现。最可能引出的结果是,城陷以后,他们会做出更加残暴的事情来。因为到那时,阿尔泰军的头领将拥有汉金无可想象的财富,返回草原时还会带上汉金城里的皇帝和文武百官以及女人,到那时草原上不论有怎样的纷争和冲突,他都将胜券在握。

何况,任待燕也没办法杀掉他们。他都不知道这两兄弟是谁。

他们意欲攻取汉金。汉金正被人一点点交给他们。早先任待燕还大声疾呼要奋起抵抗,可知祖的脸色叫人沮丧。

“不可”,任待燕有一种感觉:官家说这话时,不仅龙心不喜,就连他自己都成了官家小心提防的对象。不过事到如今,这些又有什么打紧的?

朝廷上有人声称,等阿尔泰人有了足够的奴隶——下一步让人作呕的讨价还价的内容——自然就会退去。这件事情任待燕连想都不敢去想。买一个奇台的帝姬要花多少钱?买她来干什么?做侍妾吗?当奴隶吗?给马夫洗脚吗?替他暖床吗?供他炫耀吗?这一切,又会开出什么价钱?

宗亲家里的女人又值多少钱?年轻的值多少?会填词的值多少?书法造诣比男人都要高的,又值多少?喉头间的苦涩,让任待燕感觉仿佛身在牢笼之中。

在远处,他知道金河一定在晨光中闪闪发亮。金河在这里划过一道漫长的弧线,滚滚奔向大海。路两旁过去种着榆树,一直通向河岸。如今榆树都被阿尔泰人砍倒,劈柴烧火了。

整片平原上,目力所及,全都是番族的毡包和马场,城西和城南也是这般情形。此前据估计城外大概有八万骑兵,大部分都在城北。在那一个个不眠之夜里,任待燕设计过一份份作战计划。西面的阿尔泰军规模较小,如果赵子骥能从西面悄悄带来一支部队,他们就可以里应外合,打他们个措手不及。番子骑兵不喜欢夜战,那就趁着夜色,干净利落地狠狠捅他一刀。任待燕率领自己麾下骑兵和城中禁军将士从西南两壁一拥而出,这时赵子骥就可以攻击他们的后军。城中禁军素质一般,也不受他节制,可是,只要领兵有方,还怕他们不为奇台奋力一搏?

奇台军可以利用焰火照亮天空,惊吓敌人,同时帮助自己辨认敌人——夜间作战危险之一,就是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旷野中误伤友军。